上文说到白话里面充满了双音节的词头,所以诗词里面也充满了双音节的单位。我们不说“山”而说“高山”,不说“水”而说“流水”,不说“月”而说“明月”,那“高、流、明”等类字眼,在文法上称为形容词,或附属词,是加于名词之上以限制或形容名词的意义的。但如上面所举的例,它们限制或形容的意义是那样的薄弱,只能说帮助下一个名词以造成一个双音节的单位而已。“平”字也是帮助“林”字以造成双音节的,但意义上不无增加。假如我们要在“林”字上安放一个字而不增加任何意义,只有“树”字。如说“青林”就带来一点绿色,说“芳林”就带来一点花香。有些带来的意义我们认为需要的,有些我们认为不需要的。因此就有字面的选择。“平”字带来了“远远的、整齐的”的印象,此正是登楼人所见之景,亦即是词人所要说的话,所以我们说他用字恰当。
我们说他用字恰当,有两种意义。一是说作者看见远远的一排整齐的树林,很恰当地用“平林”两字表达出来。二是说他对于文字上有素养,直觉地找到这两个好的字面,或者他曾用过推敲的工夫,觉得“平林”远胜于别的什么“林”。这是两种不同的文艺创作的过程,前者是先有意境找适当的文字来表达,后者是以适当的文字来创造意境。读者或者认为前者是文艺创作的正当过程,后者属于文字的技巧,其弊必至于堆砌造作;写景必须即目所见,方为不隔的。但也未必尽然。以即目所见而论,诗人(我们说诗人也包括词人在内)看见一带树林,他可以有好几个看法,以之写入诗词可以有好几种说法。譬如着重它的名目,可以说“桃林、枫林”,着重它的姿态和韵味可以说“平林、远林、烟林、寒林”之类,着重当时的时令可以说“春林、秋林”。都是即目所见,但换一个字面即换一个意境,在读者心头换了一幅心画。诗人要把刹那的景物织入永久的作品中,他对于景物的各种不同的看法是必须有去取的。而字面的选择就是看法的去取。再者,诗人也不必完全写实的,我们应该允许他有理想的成分,他可以不注重“即目所见”,而注重诗里面的境界,不然贾岛看见那个和尚推门就说推,敲门就说敲,何必更要推敲呢?
以推敲字面而论,“平”字的妥当是显然的。“林”字上可安的字固然很多,例如“桃林、杏林、枫林”等是一组,但试问从楼上人望来何必辨别这些树的名目呢?“春林、秋林”点醒时令,作者或者认为不必需。“烟林、寒林”都可以传神,但与下文无碍。“晓林、暮林、远林”等另是一组,上面一个字面是仄声,而《菩萨蛮》的首句宜用“仄平平仄”起或“平平仄仄”起(读者可参看温庭筠、韦庄诸作),若用“仄平仄仄”,声调上不够好(除非下面不用“漠漠”)。
而且上面那些字都不能比“平林”的浑成。什么叫作浑成?浑成就是不刻划的意思。像“芳林、烟林”等类,上面一个字的形容词性太多,是带一点刻划性的。有些地方宜于刻划,有些地方宜于浑成。譬如这一句,下面连用“漠漠烟如织”五个字来刻划这树林,那末“林”字上不宜更著一个形容词意味过多的字面,否则形容词过多,名词的力量显得薄弱,全句就失于纤弱。“平林”所以浑成的原因,因为这一个词头见于《诗经》,原先是古代的成语,是一片浑成的,不是诗人用一个形容字加上一个名词所造成的双音节的单位。照《诗经·小雅》毛氏的训诂:“平林,林木之在平地者。”我们不知道这一个训诂正确不正确,也许原是古代的成语,汉人的解释是勉强的。即照毛氏的训诂,“平林”乃别于“山林”而言,也普遍地指一大类的树林,比“桃林、春林、暮林”等类要没有个别性和特殊性,意义含浑得多。就是我们望文生训地觉得它带来有远远的齐整的意义,那些意义也是内涵的而不是外加的,因为它原是成语。因为“平林”是一片浑成的十足的结合名词,所以即使下面连用五个形容词,这一句句子不觉得纤弱,还有浑厚的意味。
此词意境高远阔大,开始用“平林”两字即使人从高远阔大处想。“漠漠”不是广漠的意思,它和“密密、蒙蒙、冥冥、茫茫”等都是一音之转,所以意义也相近。翻成文言式的白话是“迷茫地、蒙蒙地”或“弥漫地”,说烟气。如考察它的语源,正确的翻译应是“纷纷密布”。陆机诗“廛里一何盛,街巷纷漠漠”,谢朓诗“远树暧阡阡,生烟纷漠漠”,皆以“漠漠”与“纷”连用,“漠漠”即是“纷”字的状词。即是诗经里面的“维叶莫莫”,也是茂密之意。烟的密布可以说“漠漠”,细雨的密布就说“蒙蒙”,雾的密布说“茫茫”。(花的密布有人用“冥冥”的,例如杜诗“树搅离思花冥冥”,苏诗“芙蓉城中花冥冥”)但彼此通用亦无不可,所以“花漠漠”“叶漠漠”“雾漠漠”“雨漠漠”乃至于街巷的“漠漠”都可以说。甚至于秦少游的“漠漠轻寒上小楼”说寒意的弥漫。王维的名句是:“漠漠水田飞白鹭”,我不知他的意思是说水田上的水汽弥漫呢,还是说分布着的水田,若引证陆机的诗,应从后解。《千忠戮·惨睹》折(俗称《八阳》)建文帝唱:“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说分布着的平林未免不妥吧?作者就取用这《菩萨蛮》的词藻,但吃去了一个烟字,所以弄得意义含糊。
这一句七言就是谢朓两句五言古诗的紧缩。但“如织”两字是刻划语,谢朓诗里没有。古诗含浑,词则必须施以新巧的言语。虽写同样的景物,而意味不同。
第一句说远处树林里的烟霭纷织已足够引起愁绪,到第二句便径直提出“伤心”两字。山无伤心的碧,亦无不伤心的碧,这是以主观的情感移入客观的景物,西洋文论家所谓移情作用,中国人的老说法是“融情于景”。这一句句子原是两句话并合在一起说,一句话是那一带的山是碧色的,另一句话是那一带的青山看了使人伤心。在语序方面作者愿意前面一种说法,因为这地方仍是在写景,登楼人看见一带的远山到眼而成碧色,作者要顺着上面的一句句子写下;但他的主要的意思倒在后面一种说法,要把主观的感情表达出来。两句话同时夺口而出,要两全其美时,就做成这样一句诗句,把“伤心”作为状词,安在“碧”上,这是诗人的言语精彩而经济的地方。那一带寒冷的山是看了使人伤心的青绿色的。
但“寒山”不一定是“寒冷的山”。“寒山”和“平林”一样是双音节的单位,可以作结合名词看。在诗人的词藻里除了“泰山、华山、小山、高山”以外,还有“寒山”。什么叫作“寒山”?“寒”字的形容词性比“平林”里面的“平”字要显著。“寒”字所带来的意义有两种:一是荒寒,说那些山是郊外的野山,并无人居,亦无亭台楼阁之胜;二是寒冷,此词所写的景恐是秋景,又当薄暮之际,山意寒冷。到底诗人指哪一种,或者是否两种意思兼指,他没有交代清楚。何以没有交代清楚?他认为不需要的,而且也想不到要交代清楚。我们在上面说过,那时候的诗人、词人即在文言里思想,在他们的语言里有“寒山”这一个词头代表一种山,而在我们的语言里没有。所以也不能有正确的翻译。所以“寒山”只是“寒山”,我们译成“寒冷的山”或者“荒寒的山”只是译出它的一种意义。诗词里面的词藻往往如此,蕴蓄着的意义不止一层,要读者自己去体会。好比一个外国字我们也很难用一个中国字把它的意义完全无遗地翻译出来。没有两种语言是完全相同的。从前人说诗词不能讲,只能体会,这些个地方真是如此。但从前人说不能讲,因为不肯下分析的工夫,假如我们肯用一点分析的工夫,未始不可以弄明一点;不过说可以把一首诗、一句诗句、一个词藻的含蕴的意义完全探究明白是不大可能的。
即如“伤心碧”的“碧”字又是一例。我们译为“青绿色”也不一定对。它不一定是青色、绿色、青绿色。若问词人,“碧是什么颜色”?他的回答是:“碧是山的颜色。”此登楼人所见的一带远山,可以有几种颜色,例如青色、浅灰色、褐色等,他其实不在讲究那些山的颜色,也并不因为山的青绿色而使他伤心。他只用一个碧字来了却这些山的颜色,因碧是山的正色,假如我们不要特写山的不同的几种颜色时,可以一个碧字来包括一切山的颜色,等于我们说“青山绿水”的“青”和“绿”一样。有一位学生,他认为这首词写的是春景,举青绿色的山为证,并且说这伤心包含有伤春之意。这完全是误解。这“碧”字不但不写草木葱茏的景象,而且倾向于黯淡方面,其实也不指明一种颜色。所以“寒山一带伤心碧”等于说“寒山一带伤心色”。不过“色”字是一个无色的字,而“碧”字有活跃的色感印到读者的心画上去,所以后者远胜于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