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小识】 唐代诗人李白有诗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人们总是对人生苦短、生命易逝发出种种感叹。特别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有了一定的阅历之后,再也不会像少年那样“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会对如烟的往事尽情回味,希望记住生命中那些深深浅浅的印记。沈复写《浮生六记》的时候已经步入中年,萦绕在心头的点点滴滴的回忆不可遏制地要求他把往事记录下来。所以说《浮生六记》是沈复的自传,他用生动的文笔记下了自己所经历的方方面面,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作者的审美趣味。这样详尽而生动的自传,在古代是极其罕见的。
由于沈复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人,他的这本《浮生六记》又不符合封建传统的审美规范,所以一直寂寥无闻。直至清光绪三年(1877),晚清著名文人王韬的妻兄杨引传在苏州一冷摊上偶得苏州布衣文人沈复的手稿残本《浮生六记》,他与“武林叶桐君刺史、潘麟生茂才、顾云樵山人、陶芑孙明经诸人”,“皆阅而心醉焉”。杨引传遂以活字版排印,是即存于《独悟庵丛钞》中的《浮生六记》初刻本,时距沈复写就《浪游记快》的嘉庆十二年(1807),虽然已过去了七十年之久,但它终于见到天日了。遗憾的是,《浮生六记》在晚清时期并未获得人们太多的关注,到了光绪三十二年(1906)“小说界革命”期间,苏州《雁来红丛报》将《浮生六记》再次刊出之后,才在社会上逐渐流传开来。“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浮生六记》得到了一批现代学术先驱者的青睐,尤其是俞平伯点校本的刊出,使得《浮生六记》走进了学者们的研究殿堂,获得了巨大的声誉,直至今日仍为人们所重视。
《浮生六记》分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现存原作仅存前四记,后二记虽也有存本,但一般认为是伪作。文章将“闺房记乐”俨然置于首位,按古时风礼,此似乎不雅,而沈复自有理由:“因思《关雎》篇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于是文章如清泉汩汩涌动出绵绵不尽的温暖庸常。这是纯乎贴切生活的,那种烟熏火燎耳鬓厮磨的生活。
中国文人大凡心底都有一片宁静安和的桃源,那可以是黑暗挣扎中的一份慰藉,可以是山穷水尽处的柳暗花明,可以是求索不得后的一条退路。于是陶潜的东篱菊香浸染了中国文学史古旧的书页,林逋的月影梅魂感动了所有心存桃源的人。沈复一生游离于功名之外,洒脱飘逸,他理想中的桃源就是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芸娘身处乡野竹篱茅舍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儿女环绕,共相白头。
芸娘,是长沈复十月的表姐,二人自小青梅竹马,情笃意厚,是传统婚姻中难得的美眷良缘。二人婚后“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芸娘娴静清秀,鬓边常有小而白的茉莉花。她喜欢用麻油加些白糖拌卤腐,还喜欢用卤瓜捣烂拌卤腐。她会侍弄花草品茗制香,会刺绣女红相夫教子。一个平凡温柔的传统女子,非同于苏小小的淋漓彻骨,林黛玉的弱柳扶风,柳如是的狂傲放肆。芸娘的美是细水长流的,家常普通的,有一份把日子看长的从容恬淡。她拥有和沈复一样的理想,她理想中的桃源是:
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常。布衣桑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芸娘对于“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式的自然生活的神往,正体现她单纯澄澈的稚子之心。难怪连“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写宇宙文章”的林语堂也对《浮生六记》推崇备至,将其译作英文后还意犹未尽地叹道:“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
是的,芸娘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可爱的女人可以不十分漂亮,但是不可不兰心蕙质。芸娘颇有林下之风,从小就聪明非常,学语时成诵《琵琶行》,幼年时竟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等佳句。她和丈夫一样,对美有更敏感的感知领悟和痴爱,对闲适淡雅的生活有共同的追求。他们时常一起在沧浪亭内邀月对酌,在风帆沙鸟水天一色的太湖烟波里荡舟飘摇,在夏日菡萏初绽时烹泉制茶。月轮隐没可勾起他们的愁情,猫毁盆玩亦能使“两人不禁泪落”。
可爱女人也不可一味贞静贤淑,也能“动如脱兔”,灵动活泼。《闲情记趣》中有一节写到芸娘女扮男装与夫出游,尽得欢娱。古时深闺女子,是绝不可贸然出行的,女子强要出门不得不女扮男装。曾有柳如是于半野堂畔以男子扮相拜会钱谦益,名妓薛燕红作此装扮与恋人龚自珍同行。可见有此为者多为妓家,非良家闺妇耳。然芸娘天性纯良,抵不住企见“花光灯影,宝鼎香浮”的冲动,如幼童偷嘴般易装出闺,何等可爱天真!
正因为可爱天真,她能与船娘结为挚友,甚至满心欢喜地为丈夫寻妾纳妾。古时礼法对妇德规定中确有一条“不妒”,即不论丈夫娶纳几许,为人妻者皆不得怄气生妒。而芸娘却迥异于那些麻木于礼法、漠视真爱的“贤妻德妇”,一切只因她太爱夫君,她要给夫君最丰盛的爱。以至有一日原本答应给沈复做妾的憨园千金别聘时,芸娘竟终以为恨,血疾大发!
然而,一切终究是桃源之梦——桃源,本就是虚无。赤子情怀的芸娘,终因替公公寻找侍妾而触怒婆婆,为小叔借债而遭公公误解等一连串遭遇而失爱翁姑,以致被逐出家门,四处流离。也许她真的不该不知进退地卷入公公纳妾一事,不该多管闲事为三白的弟弟借债作保,不该忘乎所以地在给丈夫的信中称公公为“老人”,更不该庸人自扰和妓女结盟,为丈夫纳妾……总之,这一切的不该,都源于她天性的单纯,因此即使不做错这件事也会做错那件事,所以她会被公婆见弃也是在所难免。
所幸,当她在家中已无立锥之地的时候,她的丈夫毅然陪她一起流亡。古时,还有哪个女子能拥有与丈夫一起流离失所的经历呢?沈复冒着“忤逆”的罪名,放弃安适悠闲的生活,与妻漂泊扶持相依为命,心中分量最重者,唯情耳。芸娘真是何其幸哉!
流离失所的生活在第三篇章《坎坷记愁》中有详细的记载,它迥异于前两章的闲情逸致,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惆怅故事。他们先后两次被逐,第一次被逐借住在朋友的“萧爽楼”里,丈夫卖画,妻子女红,日子也还过得去;第二次被逐时芸娘病情已十分沉重,但她还是果断安排了儿女的前途,坚信“两三年内,必当布置团圆”;在锡山华氏家,她病体稍稍康复,又为丈夫筹划前程。可惜无奈命运的翻云覆雨,沉重的打击一次次接踵而来,芸娘终于走向了生命的尽头。
直至二人生离死别,病笃的芸娘“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阅卷于此,无不两泪茫茫!从此,谁伴三白月明风清,谁共三白花朝雪夕!现实与理想的极大反差和强烈冲突,留下的只是阴阳两隔泪水纵横。沈复只好和血蘸泪地叹息:“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
原本,那就是个无法“情笃”的年代,用情太深,便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便有空床卧听南窗雨,便有沈园偏多无情柳。美的诞生,注定其毁灭的命运。美的毁灭,永远是锥心刺骨的疼痛。而芸娘的悲剧将那种惊心动魄捣碎了、研细了,细细铺落于人心上。那细水长流的爱和怨恒久地蜿蜒绵亘于心灵最敏感温柔的水域。这是中国古典的哀愁,开在丁香花中,落在黄梅雨里。